直到乔晖的腿快要失去知觉,贺炤才不疾不徐吩咐:“起来吧。”
    乔晖微微踉跄着站起来,低眉顺眼站在原地,静候贺炤发话。
    贺炤在看见乔晖面容的瞬间,眼中划过惊讶,不禁转头看向了身旁的乔曦。
    乔曦早已料到贺炤会发现他与乔晖在相貌上的相似,抿唇不语。
    今日乔晖更加细致地化了妆,他甚至还不知从何处找了法子,在鼻子和下颌处贴了肤色的材料,使得他与乔曦的相似只剩下四五分。
    不过即便这样,他们两人之间的相似还是一眼能够看出来。
    贺炤的惊讶只是转瞬,他收回所有的表情,问:“你是乔家人?”
    乔晖恭敬回答:“启禀陛下,草民是乔家在横溪县老家的旁支,承蒙乔大人赏识,才能入京暂居乔家。”
    “这么说,你和乔卿是堂兄弟。”贺炤道,“可你二人长相,倒像是亲兄弟了。”
    对此,乔晖显然早已有所准备,回答道:“陛下,堂兄弟之间相似也是有的。”
    贺炤不再多问长相的事,而是说起了今日的正题。
    “崔学究给朕看了你的文章,写得很是不错,朕打算赏你。”
    乔晖喜形于色,再度跪下来谢恩:“草民多谢陛下隆恩。”
    接着,贺炤叫晏清进来。
    便见晏清双手捧着整整一摞白花花的银子走进了殿内。
    “这是白银百两。”贺炤说,“朕开御英苑,就是为了延揽天下英才,你文章做得好,自当受赏。”
    一旁乔曦瘪了瘪嘴。
    那分明是他的文章。
    乔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。
    从前他空有京城第一才子的盛名,大家都说他的诗歌与文章惊才绝艳。可即便是那时,他也没有机会能够单独面圣,获得皇帝的亲口赞赏。
    “陛下天恩,草民深受。天下读书人自当以为君王分忧为己任,这都是草民应做的。”
    乔晖一番漂亮话说得花团锦簇。
    贺炤接住他这话,颔首道:“既然你说为朕分忧是分内之事,那刚好,朕近日有所烦忧,不知何解。就请你为朕当场解答一番吧。”
    说罢,贺炤看向晏清,扬了扬下巴。
    晏清心领神会,出去片刻,回来之后带着人抬入了一方小桌,上面放好了笔墨纸砚。
    乔晖不料贺炤居然要现场考校他,当即慌了神。
    “入秋以来,北方部落不太安分,朝廷要兴兵,前线要钱粮,却又不可加重税负,你可有什么法子,能缓解一二的?”
    贺炤出完题,端起茶盏喝了一口,宽和地说:“两个时辰,你做一篇文章来,朕瞧瞧。若是写得好,更有赏赐。”
    闻言,乔晖放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。
    又是兴兵之事。
    上回在学堂丢过脸后,乔晖回到家好好发了一通脾气,把家中的小厮都打伤了两个,唯独忘了翻书找找答案,补救一番。
    他岂能预料皇帝会把他叫到御前,专门又问上一遍相同的问题呢?
    早知如此,他前两天就应该翻翻书……
    见他一直盯着小桌发呆,贺炤不免出声提醒:“愣着做什么?快坐下写吧。”
    乔晖握紧了拳头,硬着头皮坐到了桌子后边。
    他坐下后,贺炤就收回了视线,转头对乔曦道:“你也坐。”
    乔曦不知贺炤今日忽然搞这样一出是为了什么。
    难道是他知道了乔晖的文章是剽窃了自己的吗?
    可是不应该啊。
    在发现乔晖交上去的文章其实是自己写的之后,乔曦专门问过安和与烟月,他们都说没有旁人进过书房,更没有人能看见自己的文章。
    乔曦自己尚且还想不通乔晖是如何拿到文章的,没道理贺炤就率先知晓了那篇文章真正的作者其实是自己。
    但现在乔曦也没法子问了,只好坐下静观其变。
    时间过得很快。
    晏清已经上来换了三炷香,可乔晖面前的宣纸上仍是只字未书。
    期间贺炤批阅了二十多本奏章。
    最后写下一句“朕知道了”,贺炤放下朱笔,起身走到了乔晖的面前。
    贺炤身量很高,整个人仿若一棵青松矗立在乔晖面前,投射到他头上的阴影无言地散发着帝王的威压。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贺炤问,“之前能写出那般精彩文章,为何现在一个字都作不出来?”
    顿了顿,贺炤语气加重:“莫非那篇文章根本就不是你写的?”
    乔曦一抬头,看向了贺炤。
    而乔晖心中的惧怕,在此刻到达了顶峰。
    即便是在家中无人打扰的情况下乔晖都写不出文章,更何况现而今当着天子的面前。
    做不出文章的无措以及惹怒天子的恐慌充斥着乔晖的头脑,他哪儿还有余裕思考如何写作?
    乔晖心下一横,干脆直接扔开笔跪了下来。
    “草民有罪。”
    “哦?你这是承认那篇《治国论》非你所作了?”
    贺炤眸子微微眯起。
    不料乔晖却是说:“不是的,那篇《治国论》的的确确是草民所写。草民有罪,是因为无法完成陛下的考验。实不相瞒,草民近日不小心伤到了脑袋,忘记了许多的东西,所以才……但草民从前实实在在是能做出文章的!请陛下明察!”
    说完,乔晖五体投地,重重拜了下去。
    “哼。”
    贺炤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。
    “到这个地步了,你竟还如此狡辩,当朕是傻子吗?”
    贺炤懒得再与他兜圈子:“那篇《治国论》分明就是朕的乔卿所做,朕曾亲眼在他的案头见过那篇文章,你倒是说说,他的文章为何署上了你的名字,交到了崔学究那里?”
    “宫中是谁在与你暗通消息,你最好现在一五一十地交代了,而不要等朕去查出来。”
    贺炤眼底闪过狠色。
    一直在默默旁听的乔曦也惊慌起来。
    原来贺炤真的看过自己的文章。
    怎么办,那他定然知晓自己是在装傻了!
    一时间,南书房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    “草民……草民……”
    乔晖匍匐在地上,牙关发颤,好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。
    抄袭文章是错。
    与宫中私相授受更是错。
    两相权衡,孰轻孰重,乔晖还是能分清的。
    他失去了做文章的才华,但人还没傻,略一思索后便果断做出了决断:
    “草民一时糊涂,在御英苑时见到乔公子的文章,心生嫉妒,所以偷偷抄了下来,冒名顶替。”乔晖吸了口气,“但草民万万不敢与宫人们私相授受,陛下恕罪!”
    这个理由,确能说得通。
    贺炤不语,安静地打量乔晖良久。
    那视线仿若凝结成了实质,压在乔晖的身上,沉重不堪。
    贺炤回到了书桌后坐下,宣告了对乔晖的处置:
    “你既无才,便不配留在御英苑听学,也不够格做衡王的伴读。自回家去好好思过,让乔大人用心管教吧。以后的科举,你也不必参加了。”
    一道惊雷劈天而下。
    不能参加科举,这无疑是截断了乔晖从今往后的所有前途。
    乔晖面露绝望之色。
    “怎么,你对朕的处置有何异议不成?”贺炤不耐地问。
    乔晖连忙跪下领旨,他口中说着“谢陛下宽恕”,实际心中怨气横生。
    退出去前,乔晖忍不住抬眼,看向了站在皇帝身旁的乔曦。
    那一眼如同淬了毒的利刃,令人胆寒。
    可乔曦的全副心神已经被贺炤方才的话占据,没能注意到这个眼神。
    南书房内只剩下了乔曦与贺炤二人。
    乔曦内心思绪翻涌。
    怎么办?贺炤看见了那篇文章,定然知晓此前自己的种种作为都是装傻,这可是欺君之罪。
    “陛下……”
    思索之间,乔曦觉得最好还是先主动坦白,以求宽大处理。
    于是乔曦心中暗暗咬牙,走到贺炤面前,打算跪下请罪。
    谁知贺炤先一步抓住了乔曦的手,将他扶了起来。
    “朕不怪你。”
    贺炤眸色深深,注视着乔曦。
    “朕知道你装傻不过是为了自保。从前你就有京城第一才子之名,能做出那样的文章,朕一点也不意外。”
    乔曦晃神。
    是了,他被迫顶了乔晖的身份,贺炤口中描述的,是过去的乔晖。
    贺炤收紧虎口,抓住了乔曦的手腕:“你与朕之间,还是像以前一样,一切不变。你不需要口称臣子,你就是你,在朕面前,不需要拘束。”
    “朕知晓你并未参与大皇子夺嫡之事。从前问斩不过是因为连坐,如今朕赦免你无罪。”
    乔曦望着贺炤的表情,心中覆盖着一层又一层说不出的厚重情绪。
    他没想到短短的时间内,贺炤对自己已有此等信任,不仅不怪罪自己装傻,甚至愿意不再追究从前那莫须有的罪名。
    乔曦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。
    他一个人长大,与周围人的牵绊全都轻浅,如浮在水面的油雾。
    同学、同事,只要换一个环境,就换了一批身边之人。
    他第一次知道被人信任、被人宽容是如此欢欣但同样沉重的事情。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    乔曦有一种冲动,想将一切谎言都坦白,即便贺炤是一位帝王,即便他翻手就能要了自己的命。
    也是因为他实在不愿继续背负他人之名苟活,他就是他,不是乔晖,不是旁的任何人。
    坦白吧,就当是对贺炤的小小报答。
    拿定主意后,乔曦的眼神变得坚定。
    他回望着贺炤的视线,说:“陛下,其实我不是乔晖,我的名字叫乔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