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夜。西里肯市。
    哈士奇沿着偏僻的小巷欢快地奔跑,步履自信矫健。它纵身跃过地上的机械义体残骸,然后——狗脸栽地,滑出半米。
    “呜嗷!”
    摔个五体投地足以让人类当场社死,但对于哈士奇来说,却是常规操作。
    它丝毫不觉尴尬地蹦起来,继续精神抖擞地昂起狗头,浑身是劲地向前冲刺。
    沿途撞翻三个正在露天蹲坑的流浪汉,将乌鸦面前的食品罐头一爪踢开,顺带好奇地含了下大黑鸟的铁脑袋。
    “喀嚓!滋……”
    电子监视鸟发出死不瞑目的警告:“请勿损坏城市安全系统!恶意破坏将受到桑尼公司及政府的联合追责——滋!”
    哈士奇用力嚼了嚼嘴里的大铁疙瘩,嫌弃地呸出满嘴的机械零件。
    身后一片鸡飞狗跳。
    但好哈士奇从不回头看拆迁现场,就像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。
    它再度精力充沛地撒开四肢,将西里肯市的霓虹灯光甩在身后,包括那些和24小时无休止的电子广告混杂在一起的大骂:
    “什么东西撞老子?操,摔得老子浑身是屎!”
    “欢迎来到*西里肯市!”
    “高新机械义体,最佳脑芯插件——桑尼公司,您的不二之选。”
    “我是不是看错了?刚刚那是……狗?天!活体动物!那种金贵的玩意儿,即便在西里肯市,也只有有钱人才能养得起,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种地方?”
    “——还愣着干什么?追啊,说不定有油水可以捞!”
    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在巷道中响起,很快又淹没于响彻全城的电子广告:
    “……桑尼公司将于半个月后,正式对外提供公益服务。”
    “所有持有经济困难证明的访客,不论是否为西里肯市的合法市民,均可免费接受机械义体、脑芯插件的安装,包括后续的升级、维修……”
    总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两脚兽,妄图追上没被牵着狗绳的哈士奇。
    夜色中,它挑衅地回头,发出一声近似马匹嗤鼻般的轻嚏。肌肉线条流畅的身躯如同一道黑白相间的闪电,霎时穿过迂回的巷道,在流浪汉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,一跃落至五米高的砖墙墙头。
    西里肯市的雾霾,常年不散。夜色比任何时代都更加深沉。
    它伫立在墙头之上,那双蓝得惊人的眼睛透过浓浓夜色,居高临下地望来时,像是两团冷冷燃烧着的幽火。
    “……”流浪汉们下意识地齐齐刹住脚步。
    ……古怪。
    太古怪了。
    那明明是条狗,他们却偏偏从那双幽火似的蓝眸中看出一股不可亵渎的高高在上,以及令人下意识失去言语的威严。
    月光穿透雾霭,倾斜而下。
    狗子缓缓仰头:“呜——嗷——”
    “……”流浪汉们霎时被难听的狗嚎声嚎醒:
    “——我、操!太他妈难听了!这狗,是不是在故意挑衅?它刚刚是不是冲我咧嘴笑了?!它——还拿眼睛斜我!我草别拦我!我要弄死这玩意儿!”
    “你冷静点吧。这狗……好像是哈士奇吧?那品类的狗都这样,普遍缺德。不过……它怎么能跳这么高的?普通的狗能跳这么高吗?”
    “你傻?肯定是它的主人给它装了义体!还有那双眼睛,多半也改装过,没见哪条狗的眼睛跟警示灯似的,还能穿透雾霭发蓝光…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遇上特遣队那帮杀人不眨眼的机械改造兵了呢!吓老子一跳……”
    【滋——】
    一道尖锐的电子杂音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。
    它刺穿耳膜,霸道地将所有声音统统淹没,只余下一道冰冷的电子音,回荡在耳蜗中:
    【欢迎加入·孤舟游戏。】
    【请在三秒内说出您的名字,逾时将执行电——】
    “呜汪!”墙头上的哈士奇不堪噪音折磨地弓起脊背,抬起狗爪扒住耳朵。
    【已登记玩家姓名:乌望】
    电子系统毫无感情地播报:
    【正在载入副本。】
    【3】
    【2】
    【1】
    【叮……】
    ·
    这是一间纯白的房间。白到墙壁都好像在发光。
    房间形状规整,呈六边形。层高极高,目测给刚被电子智障取名为“乌望”的哈士奇住,能加建少说十几来层挑高层。
    ——但是却连一扇可供出入的门都没有。
    电子音还在说着人话,丝毫不打算灵活变通:
    【■■时间12点整】
    【已抵达黑塔世界C426983。】
    【任务:存活至十日后。】
    “……”没有狗理它。乌望那张毛茸茸的狗脸上生动演绎出了人性化的错愕,抬着的狗爪僵在半空中,宛如一张“随风奔跑自由是方……咦给我干哪儿来了”的困惑表情包,连尾巴都是个迷茫的问号。
    “我——这什么?!”
    两脚兽一惊一乍的声音从旁边传来,令乌望迅速找回“有人类,原来还是快乐老家”“汪汪我啊,还是此地唯一的Alpha”的熟稔感,顿时放松地放下前爪,一屁股墩坐下,顺便抬起视线瞅了一眼。
    它瞧见了一张年轻的面孔。
    对方长得白净清秀,看起来就像个刚毕业不久、涉世未深的大学生。一双微笑唇带着天然的亲切感,一看就是很受长辈喜欢的活泼性格。
    硬要说什么美中不足……那可能就是他的脸色,实在是太白了。
    白得简直像一具凉透了的尸体。
    也衬得他嘴角处落着的那一粒朱痣格外明显,颜色鲜亮得引人注目。
    “怎么会有哈士奇——不对,狗怎么挂着怀表……你,是玩家?”
    两脚兽动作有些僵硬地动了动,神情惊疑不定:“你好?我叫小桃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乌望回以睿智的凝视。
    总有两脚兽试图跟一条狗说人话,乌望已经习以为常了。
    他很快自顾自地垂下头,开始用湿漉漉的鼻子左嗅右闻,十分自然地以主人家的姿态自居,迈开毛爪巡视这个骤然缩小的撒欢地盘。
    被完全无视的小桃:“……你不会真是狗吧?——不对。”他无声蹭近了几寸,白到发青的脸上流露出自来熟式的关心和担忧,“朋友你听我说,这个房间只能呆一个人,多个你可能就会有危险。你有传送道具没有?快点离开这里,换个房间!”
    “汪!”乌望听懂了似的,配合地停住脚步,转头看向殷切催促着它的两脚兽,欢快地甩起厚实蓬松的毛尾巴。
    “对,”小桃露出欣慰的神情,循循善诱,“你有道具吧?换去隔——”
    “嘎吱!”
    乌望,一款并不怎么亲人的狗。
    它摇尾巴,显然不是为了表达看见人类后开心,而是准备拆家的前奏。
    小桃眼睁睁看着上一秒还满脸写着乖巧的二哈,下一秒就毫不犹豫地转回头,冲着眼前的墙角张开血盆狗口:“——?!?”
    听话是不可能听话的,只有拆拆家、快乐一下这样子。
    乌望口爪并用,啃咬附带奋力抓挠,将看不出材质的雪白墙壁折磨出奇怪的“嘎吱”声。而在这种凌乱的嘎吱声中,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声音从更远的地方传来……
    闷闷的,一下接着一下。
    乌望灵敏地动了下耳朵,没停下拆家的动作:“嘎吱嘎吱……汪!”
    敏感的耳尖冷不丁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,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。一股糟糕的血腥味在纯白的房间中蔓延开。
    看傻眼的小桃顿时再度咋咋呼呼起来:“草!这天花板怎么滴血了?楼上死人了?!——哎呀,你快别咬了!这墙我都撞不动,你一条狗能怎么样?还是快换到隔壁——你是不是没有传送的道具啊?所以才一直啃墙壁?嗨,你早说啊!我借你!”
    “呜汪?”乌望歪过脑袋,目光扫向这个聒噪不已的两脚兽。
    血液粘稠的触感并不舒服,它抖了抖差点被砸成飞机耳的耳朵,狗嘴依旧努力着,额头抵着墙壁,只将被压扁了毛的脑袋歪成45度,目光斜晲向天花板的方向。
    普通犬类的静态视力,一般在50米左右。
    这间房间虽然很高,但最多也就三十来米,乌望能清晰看见天花板的模样。
    墙面上没有任何缝隙,那些淅淅沥沥滴下的血,就像是凭空坠落的。
    天花板依旧洁白无瑕,甚至像是一块照着光的白玉,透着一种纯净安宁的光感。
    旁边的小桃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哑,说话间混杂着吞咽唾液的咕咚声:“我说朋友,你能控制一下自己吗?我都说我出道具送你换房间了,你还搁这儿啃墙皮呢,又啃不出什么名堂——”
    小桃的聒噪戛然而止。
    他瞪大双眼,看着被乌望啃出一处凹陷的白墙,神情僵硬片刻后,狐疑地抬手,用泛白的手指甲刮了刮墙面。
    他的指甲很尖,似乎很坚硬。刮在墙上发出近似于小刀划割钢化玻璃的声音,难听得令乌望的耳朵霎时紧紧抿在毛脑袋上。
    白墙巍然不动。
    他又不信邪地从腰间摸出一把雕纹诡谲、笼着血光的匕首,使劲剌了剌墙面,连点墙粉都没刮下来。
    小桃:“??”
    之前的苦口婆心、游刃有余逐渐变成震惊,又变成慌乱:“——住口!快别啃了!”
    小桃手忙脚乱地伸来手,想把蓝翔师傅的狗头拨开,却差点被乌望反咬一口,只能抱着差点前后透风的手在一旁苦劝:“朋友你清醒一点,咱们还不知道墙那边是人是鬼,你这一咬穿,岂不等同于自动上门?”
    他张了张嘴,还想再说,隔着另一个方向的墙壁,忽然传来一道听起来比他年纪更小的青涩声音,还打着颤:“哥……隔壁的大哥?你、你是人吗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小桃霎时闭嘴,眼神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有些微妙,身体也微微绷紧,似乎带上了几分防备。
    四周陷入一片寂静。
    唯有拆墙声不绝于耳。
    小桃:“……”
    乌望嘴巴忙活着斜晲他:“嘎吱嘎吱。”
    小桃:“…………”
    隔壁的声音再次响起:“大、大哥?”
    对方似乎还是个十四五岁的未成年学生仔,光是提高嗓音出声,就已经鼓足了他所有的勇气,导致他的腔调随着声带的绷紧显得有些怪异。
    这显然不利于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,小桃绷着脸上微妙的神色,片刻后才整理好表情,开口反问:“我是啊,你是吗?”
    他合情合理地提出质疑:“你要是人,为什么一开始听到我们的聊天却不出声?算了,我问你,现在副本里还剩几个玩家?”
    学生仔:“我、我刚来就在这房间里了,不知道啊!”
    “你是刚进副本的新人?可新人怎么会来这种副本……”小桃状似自言自语地念了几句,随后提高音量,“那你摸摸身上的口袋,是不是多出来一块怀表?打开表盖,会弹出投影屏,上面显示当前副本还剩多少名玩家——”
    “啊,找到了!玩家数量7/50……”学生仔的欣喜来得快去得也快。
    大考小考磨炼出的思维速度令他迅速反应出这条讯息的潜含义,声音虚弱地低了下去:“五、五十名玩家只剩下七个……这个副本很危险吗?我、我什么都不知道啊!我前一秒还在教室里备战中考呢,下一秒就在这个房——”
    他慌张的倾诉骤然收声。
    ……远处那道沉闷的咚咚声,不知为何忽然停止了。
    乌望的耳朵转了一下,粉色的三角精准地冲向声音消失的方向。几秒后捕捉到另一种古怪的声音似乎在缓缓靠近,但停留在很远的地方,便没再继续前行。
    “……好像就是停在那个‘咚咚’声传来的地方吧?”小桃压低声音,“喂,隔壁的新人。”
    “你说你‘备战中考’,那你是个初中生咯?初中学校有音乐课吧,我没什么音乐鉴赏的经验,你听那声音,像不像是教堂的音乐?”
    “……哥,你对初中音乐课有什么误解啊?我也没听过什么教堂的音乐啊!不过第一感觉确实是很像,有种圣洁恢弘的感觉……”
    可再圣洁的东西,搁在当下的环境里,都透着叫人毛骨悚然的不详意味。
    学生仔急切地央求道:“哥,你能不能让哈士奇试试,可不可以拆掉我们之间的墙壁?我想过去——”
    “啊!!!!”
    凄厉的惨叫陡然从远方传来,伴随着骨头被咬断、咀嚼的声音。
    “——玩家数量变成6/50了哥!”学生仔的嗓音因为哭腔变得更加尖细,显得有点刺耳,“求求你了,我不想一个人!”
    “唉,不是我不想帮你啊弟弟,但这房间真的只能呆一个人,”小桃语气为难,“而且这二哈,我完全控制不住啊!我刚刚想让它换面墙拆,它差点把我的手咬个对穿——你等我想想办法,这狗……嗯,狗脖子上有条项圈?”
    学生仔急切地催促:“那哥你快看看它叫什么!也许喊它的名字,它就听话了呢?”
    “那我试试……”小桃顺势收回视线,再度向乌望探来身子。
    他身形并不怎么高大,但对于一条哈士奇来说,身影却足够将乌望笼罩得严严实实。
    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的,小桃的眼睛始终盯着乌望的耳尖,喉结不停地滚动,直勾勾的眼神透出一股饥肠辘辘的渴求。
    “汪?”乌望一动不动地卧在远处,继续嘎吱嘎吱咀嚼着咬碎的白墙,只用幽火似的蓝眸往上晲他。
    它咧了下黑色的唇线,露出森白的犬齿。本该坚不可摧的白墙被可怖的咬合力与利齿碾得粉碎,看起来简直能和房间外那个吃人的怪物平分秋色。
    “……”小桃僵住,到底还是没敢继续靠近,“我看看……卡西?嘶,不对啊?它登记的玩家名是乌望啊,果然是哪个倒霉玩家不知为何进了狗子的身——”
    “哥!”另一边的学生仔急不可耐地打断,“你别想这有的没得了!快让我过去吧!那玩家名是语音输入的,如果它是条真狗,只能答‘呜汪’呢?”
    学生仔顿了一下,忽地又有些困惑:“不过哥……”
    学生仔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:“狗又不会说话……那哥你……是怎么知道它在游戏系统里登记的玩家名……是什么的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现场的气氛一时降至冰点。
    混账系统好死不死地在此时响起,简直像抱着油罐子飞奔过来火上浇油:
    【叮!】
    【破冰小游戏:快问快答!】
    【问:三个朋友排排坐,几个朋友不是人?请在10秒内作答!】
    在场的“朋友们”:“……”
    这算,哪门子的,破冰?
    学生仔语气惊慌地疯狂碎碎念起来:“别、别啊!我不知道!狗算不算人?算不算?隔壁那位大哥——你到底是不是人?为什么你知道哈士奇在游戏系统登记——”
    小桃:“别吵,我在思——”
    乌望:“汪!”
    一声狗叫,掷地有声。快隔着墙吵起来的学生仔&小桃:“……”
    【Crrect.】
    【Reward:Lucky dice×1】
    一粒拇指大小的幸运骰子从天而降,落进乌望厚而蓬松的脊背毛里消失不见。
    学生仔:“……”
    ……怎么好好的还突然切换语言系统了呢?
    ……该不会是把“汪”识别成“One”了吧?
    ……啊??